妮可·基德曼在AMC的广告片里说:“We go somewhere you’ve never been。",恰如其言,流媒体时代的院线电影都在贩卖奇观,在 Anthology Film Archive 重看李安三十年前拍的《饮食男女》,我却被带回了最熟悉的地方。

电影里,老朱出门晨跑,公园里荷叶舒卷,池水无波,等车的家珍站在修缮的路牙子旁,周遭看似混乱却又都自成秩序。我认出了这是记忆里的南通,2000年代初、时间还没开始奔跑的南通。交警站在十字路口中央指挥,自行车铃响、摩托车轰鸣,构成一个嘈杂又温暖的音轨,原来台北的亲切,是因为它长着故乡的脸。

小学时候曾坐反公交车,凭路牌一路走着找到父亲的店。市图书馆门口,梧桐树把小路掩成阴凉,外婆推着脚踏车在树影里等我下奥数班。博物苑里,我约喜欢的女生拍照,绿色从每个角落涌出,在发亮的日头里拥住我们——那时我们都还小,小得刚好能被一片叶子遮住。

电影中的家倩得了老朱的手艺,其实是老温在圆山后厨的偏爱。巧的是,我家住工人文化宫时,楼下就是后花园酒店的厨房,我还未识字,就先认识了白衣如阵的厨师军团。蒸腾热气里,他们完成一道道功夫,那厨房里的水口永远开着——那时总有节水广告,我暗想这不是浪费吗?后来懂了,流水声是后厨的脉搏,停了,气就断了。

总厨喜欢我。十岁生日,他领我去挑礼物,我腼腆,在商场不做声,他直接挑了辆贵得吓人的遥控车。多年后在美国,我把做菜手艺练得越来越好,想来是有所根凭——我始终相信,好厨艺是一种侠气,而非知识,获得它靠的是熏染,而非苦功,在厨房刀起肉落,身形游走于锅阵之间,大油大酱,洪炉猛火,在此等环境和节奏里仍然认真对待番茄和青葱的人,必定值得托付。

但烹饪非我家学,我家之所以住在文化宫,全因父亲在那里开健身房,我们全家就住在店隔壁。他忙着全国跑,带队参加健美比赛,我也就跟着,左看右学,后来我也做领队、考裁判,把父亲店的账算得比他还清。即便如此,他和老朱一样,不要我接班。他说健美不是好营生,说我做这个就是没出息。

我懂他。他要我有更好的前程。可我也惋惜,他一辈子的事业,不该在我这里终断。这矛盾,正如老朱看家倩:想传又怕传,怕她困在灶台一辈子。

看片中人物,家珍压抑却炽烈,家宁乖巧会看脸色,李凯故作潇洒,雷蒙自作聪明——每个都能在我的小城记忆里找到原型。但让我最熟悉的还是家倩:努力活成世人羡慕的样子,同时又恨被世俗标准定义,所以常有离经叛道之举,被说冷漠自私,却其实最易动情,最易受伤,伤了还要装作满不在乎。李安把自己的哲学交给了她:用朴实的心,面对繁复的世界,千般纠葛,不过「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」。这三十年前的戏,李安就已经把人看透了。他说《一一》是"站在上帝视角看人间”,他自己何尝不是?

电影里每个人都只操心眼前事,不焦虑未来。都相信日子在往好里走。不像今日,人人都在算计五年后、十年后,唯独看不见脚下的柴米油盐。在当下寻找这份时代精神,确实有些刻舟求剑,但其实每次回家,我都能在故乡的日常里感受到这种踏实和平和,这种围绕着平凡幸福布置的生活节奏,天大的事也不过是来了又去,烟火照旧,人照旧过着细碎但认真的日子,任何复杂或宏大,都只是添花的包装,可有可无,这态度一如电影的标题,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。

我已经很久没有获得这种平和了,像老朱,味觉逐渐失灵,熟悉的百味只存在于往昔记忆里。在纽约已经七年余,异乡人的自知变得愈发强烈,步履虽不停,但每一日的每一脚,都踩在与自己不合适的节奏上。

片尾,老朱和锦荣生活在了一起,尝到家倩依照已故母亲的房方子熬出的汤,突然恢复了味觉,那一瞬似乎不只是舌尖的复苏,是老朱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,看着电影最后老朱与家倩在饭桌上的画面逐渐暗去,我沉默地想,我的这碗汤,又在何时何处呢?